【生活】在紅綠燈閃爍之際，是他一回又一回的希望明滅：我在新巨輪一日街賣的感動

中午12點，氣溫36°c，板橋大遠百前，跟著陳大哥一次次喊著：「濕紙巾、口香糖、面紙，參考看看喔！」熙來攘往的周日街口，隨著每一次紅綠燈的閃爍，穿梭在眼前的是一回又一回的希望明起明滅。

這是我的一日體驗，卻是新巨輪服務協會街賣者的日常。

一切都從這裡開始：街賣者的身後，新巨輪服務協會

你害怕，是因為你不曾試著理解

從板橋浮洲火車站出來後，我和今天一起做志工的好朋友Spike循著Google Map找尋傳說中的「新巨輪服務協會」，比起滿腔熱血，我們心裡其實更是忐忑不安。從平常在回家的路上看過街賣者，到Follow粉絲專頁，跟直接到協會擔任志工，存在著非常大一段的差距。走在大觀路一段的巷子直到盡頭，看見一個寬闊的鐵皮屋，裡頭用木板隔間築成的房間，我們知道協會到了，這裡不只是協會，更是街賣者每天生活的家。

小時候曾經被幾個國中生逼著買愛心筆，導致我和很多人一樣，對於街上賣東西的身障人士，都先秉持著退避三舍走為上策的心境。到了後來，又演變成如此的都市傳說：這些身障者每天有一台廂型車載過來，明明可以走路卻還坐輪椅，口香糖濕紙巾竟然喊價到100，完全是有人在後面指揮他們！來到協會後，我終於必須承認，以上都是真的，但這傳說其實少了一些被遺漏的細節：

協會成員的「障別」非常廣，理事長陳安宗大哥本身是小兒麻痺行動不便，有些夥伴是因為疾病、工殤、中風，無法久站所以必須倚賴輪椅輔助，而不是完全無法行走，可是這樣的勞動條件在社會上很難找到一份正職。這個社會期待看到「合邏輯的弱勢」，他們必須樂觀、積極、正向、親切，還能站就沒有資格坐輪椅賣東西，還能笑就表示可能你沒那麼需要幫助...然而真實的世界並不是如此運作的呀！弱勢也是人，你我有的喜怒哀樂他也會有，煩悶時抽根菸、解憂靠點小酒，說穿了他們跟我們其實沒有這麼不一樣。所以沒錯，有些街賣大哥即使坐在輪椅上，他還是能奮力站起來活動一下久坐的筋骨，將坐熱的椅墊翻面，繼續努力下半天。

那廂型車是怎麼回事呢？答案很簡單，試想一下如果有一天你受傷坐輪椅，不叫Uber或小黃，自己想辦法從板橋的巷子裡，頂著36度高溫慢慢嚕過去市區，你OK？協會每天載著街賣大哥們「通勤」，到府中捷運站後就靠著台北市捷運的無障礙設施一路來到你我上班、逛街的東區和南京復興站。

協會販賣的東西大部分屬於民生用品，濕紙巾、面紙、口香糖、曼陀珠、牙線、棉花棒、抹布等等，這些我平常在超市能便宜買到的東西，為什麼到了街賣者這裡就變100元？這不是暴利甚麼是暴利？

其實我過去也有這樣的疑問，直到這次來到協會，才終於知道這100元到底包含甚麼。首先協會是以原價購買，意思是你在康是美買多少錢，協會的成本也是同樣的，再加上街賣的交通成本和包裝耗材，東扣西扣根本只剩微薄利潤呀！仔細看看大哥籃子裡的產品組合，無酒精濕紙巾其實是「4包100元」、面紙是「10包100元」、曼陀珠是「9小條100元」，所以乍聽100元，其實單價簡直比市面上還要划算，而每一個產品包裝都是無數愛心志工來到協會親手包裝的，品質絕對和你在便利商店買到的都一樣，甚至更好。

不怕賣不出去，只怕人們眼裡刻意抹去我

「沒買多謝，有買感謝。」

第一次挑戰推手志工，其實我們怕的是扯了街賣者的後腿。毫無經驗，頂多在街上發過傳單，然而跟協助街賣者一同販售商品，絕對是越級打怪。出發前，執行長Freddy說：「推賣者和街賣者是一體的，他的生命安全就掌握在你手中。」

56歲的林大哥，因為中風的關係，找工作一直不順利，這是他在新巨輪協會的第一個月，我們和他一起在板橋大遠百前開啟今天的任務。

也許是因為生病的關係，林大哥講話沒辦法很清楚，但讓我驚訝的是他每一次的叫賣都是奮力喊著：「口香糖、濕紙巾、面紙，小姐參考看看喔！」

停在行人道雙向的大十字路口，我們最期待的就是綠燈快要來臨的時候，那時候不只我們這邊的路口會累積許多路人，隨著綠燈開始讀秒，來自四面八方對街的人會向我們湧來，很爽朗的林大哥也會忍不住說：「來吧，來吧！」接著把握機會開始叫賣。

雖然每一次30幾秒的綠燈，會帶來許多人流，但槓龜的時候還是居多，等待紅燈時我們偶爾聊天，偶爾沉默，我以為會沮喪，但下一次綠燈即將來臨時，我們又燃起動力，準備迎接下一波的機會，就這樣從中午12點，每次的綠燈紅燈，每一次的希望燃起又熄滅，到了傍晚5點，幸虧賣出了21組商品。

在街賣的過程中，我和夥伴的原則，就是盡量不用「幫幫忙」的懇求，而是用「有需要參考看看喔！」雖然明白很多人是抱持著作愛心的心態，但如果能抱持著「你需要的東西，我賣給你。」就如同一般攤販做生意一樣，在商言商，也許就能溫柔地避開一些不免劉露出來的同情眼神。

過程中林大哥不停跟我們說：「很辛苦齁？你們要多補充水分。」、指著陰涼處說：「要是累了就去坐一會。」、「妳這樣喊明天上班就沒聲音了啦！」，買茶時甚至提醒我們買自己的份。協會非常非常貼心的一併準備了志工的午餐，我們坐在角落吃著總匯三明治，一邊聽林大哥分享自己的街賣生活、傳授一些該站在哪裡定點最好賣的小撇步。

「街賣過程中最辛苦的是甚麼？」我問

林大哥用一口台語說著：「最甘苦(台語)的時陣喔...是他們都裝做沒看見我，看到就馬上低頭滑手機。」

「如果可以選，還是想要工作齁？」

他又笑，「當然啊！我很想工作，整天不做事日子很漫長，努力工作日子感覺過的快一點。」話鋒一轉，還開玩笑問我們公司有沒有缺掃地的。

我想我能體會大哥的艱苦談，當我們對著迎面而來的人介紹時，明明對到眼了卻飄過視線，就在不到一公尺的地方，卻假裝視線未曾交會，有好多人的小孩反而直愣愣地看著，爭著圓滾滾的眼珠對我們露出微笑，連林大哥都忍不住說好可愛。還有更多親切的人，雖然沒有購買，卻點了頭，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，這是我第一次體驗到原來重要的不是有沒有購買，而是在這過程中有沒有被看見、被理解、被尊重。

林大哥每一次用力喊完，都會用台語附上一句：「無買多謝，有買感謝啦！」謝謝你們駐足，謝謝你們點頭微笑，謝謝那些直衝過來買的，謝謝那些猶豫後害羞跑來買的，謝謝回過頭再走來買的，謝謝你們看見我為了養活自己所付出的努力呀！

人生是單行道，踩落谷底也無法回頭

至少有一次機會，重新感受何謂活著

理事長陳大哥邀請我們進辦公室，細細訴說協會歷史和自己的故事。有三個孩子的他，因為經商失敗後，也曾經當過街友，體驗過人生谷底的滋味。台灣社會局的安置收容中心，有時候並不是適合所有型態的身障者，新巨輪的「新」是新住民，來台灣的外配輔助身障人士、無家者，一起去公園、去卡拉OK，去熱炒店慢慢推慢慢賣，「當年真的是非常辛苦，現在台灣街賣者的環境好一點了，我們也很努力在做榜樣，鼓勵那些身障者勇敢回到社會。」

陳大哥溫柔的說，人都會犯錯，有的人可能年輕時犯了嚴重的錯、有人可能在生命某個階段遭遇了意外、經商失敗、婚變等重大事件，踩進了人生谷底，其實要爬起來真的非常非常不容易，有些人選擇自我放逐，有些人則還想要爬起來，而協會就是希望能成為拉他一把的角色。我問到協會面臨被拆遷的事情，目前狀況有比較好轉嗎？理事長感慨的說，選舉期間好一點，選舉後還是遲早的事情，我們還在持續努力，因為有一個家的存在真的很重要。

我想起柯文哲在TED演講「生死的智慧」中說過：「人生是單行道。」現在的我們永遠無法預料，生命下一秒會突然出現怎麼樣的坑洞，我們都有可能成為今天坐在輪椅上的角色，曾經犯的錯無法後悔，只能繼續往前過好剩下的生命；

能在人生低潮裡獲得機會，是一種生命的寬容，協會陪伴這些街賣者一起重返社會，即使整個社會風氣和環境都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，只要能讓曾經絕望的人重新感受何謂活著，這一些前人累積而來的辛苦和付出都不是白費，都已經默默地形成一個正循環的圓。

希望這裡能成為志工的娘家

一雙手只是一張紙，很多雙手便成了力量

新巨輪對志工非常體恤，我和SPIKE剛抵達時就被熱情招待，又是冰棒又是西瓜，結束推手任務後還準備涼水降溫，最後竟然還有祝福禮物包，裡面有新巨輪熱賣的所有產品，和別具意義的祝福卡，比起我們的微薄之力，我們從新巨輪收獲更多有形和無形的正能量。

最後協會邀請每一位來到這裡的志工簽名印下手掌，一張張尚未風乾的畫紙，晾在新巨輪協會裡拉起的細繩上，承載的是每雙手的心意和鼓勵，一雙手只能印在一張紙上，無數雙手卻能牽起一條線，一個人的力量很小，一群人的力量就很大，而讓所有不相識的人們願意來到這裡的原因，就是新巨輪的理想願景，和這些街賣者大哥們的生命力。